「拉北者」的苦難與煎熬

受《商周出版社》之邀，我為10月5日上市的蓮池薰之著作「誘拐與決斷 我被北韓綁架的24年」(原名「拉致と決断」)撰寫導讀推薦序。看過我報導與文章者，應已熟悉「脫北者」；但應該還有很多人不知有另一群「拉北者」的存在，我在導讀中對歷史背景與事件經過作了介紹。

自2011年來，北韓相關題材書籍相繼在台問世，尤其是以脫北者為重心講述在北韓的生活經驗與逃亡歷程的著作更是獲得很大迴響，神秘的北韓透過脫北者的陳述得以讓這個遭封鎖的國度曝光並讓外部世界初步了解內情。

而今年登場的《誘拐與決斷：我被綁架到北韓的24年》主人公角色則不太一樣，作者蓮池薰並非「脫北者」，而是被北韓情報員強制移送至神祕國度的「拉北者」，在遭當局監控下開展長期生活，其中與同遭日本綁架的女性結婚生子，在北韓組成家庭，直到2002年中旬時任首相小泉純一郎親訪北韓與前領導人金正日會面與交涉後，才得以回到日本。

在二戰後，日本與北韓一直存有微妙關係。南北分裂後，北韓新政權一直打著反日與反帝的旗號，透過塑造個人崇拜的方式鞏固社會意識形態，卻又扶植在戰前被強制或自願前往日本生活的「在日朝鮮人」成立親北韓團體「在日朝鮮人總聯合會」(簡稱朝總聯)，並將北韓形塑為「社會主義天堂」、「地上樂園」，自1950年代起推動「歸還事業」，極力鼓吹在日朝鮮人來到北韓協助建設新國家。

於是，由朝總聯設置的大型渡輪開始往返日本與北韓，許多在日朝鮮人攜帶日籍妻子與兒女踏上船隻。這些人大多是出身自南方，有些因無法承受在日本受到差別待遇、有些人則是本身已有經濟條件，卻因嚮往社會主義而入籍北韓。

這些人踏上北韓土地時，第一代領袖金日成還親自前來迎接。但許多「歸國者」卻發現北韓發展仍然落後，各種條件都完全不能跟日本比，而且周圍處處有人在監控，才發覺自己受騙上當。有人對現況抱怨了幾句後就從此不見蹤影。而他們被迫繳納許多珍貴家當，還被政府劃作動搖或敵對階層，飽受會歧視。最終，他們被北韓當作利用工具奴役，包括同時歸來的日本人妻都在整肅中被清算掉。

接下來登場的則是包括本書作者蓮池薰在內的的「拉致問題」。自1970年代末期即有北韓工作員渡船登岸至日本，甚至遠赴歐陸綁架一般日本民眾入北，從事翻譯或教導間諜日語的工作。據日本政府統計至今遭北韓綁架並確認身分的人數有17人，但根據民間團體調查與估計，「疑似」遭綁架卻無法判定者超過800人。被拉致的有名案例除了作者蓮池薰外，還有當時年僅13歲的女中學生橫田惠、與石岡亨、松木薫、有本惠子等三名在歐洲遊學的學生。

拉致事件起初未獲日本政府重視，直到1987年11月，一架自從巴格達經由阿布達比飛往曼谷的大韓航空班機行經印度洋時突然爆炸墜毀造成機上全員罹難而震驚世界。懷疑為恐怖攻擊的南韓政府在清查機場起飛與乘客資料時，發現兩位中途下機轉航至巴林並持有日本護照人士行蹤可疑，在與日方接洽與確認後發現護照為偽造，日方在巴林首都機場同警察將兩人扣留，沒想到這一男一女竟服毒企圖自殺，最後男子死亡，而女子則獲救活了下來。

這位護照上名叫「蜂谷真由美」的女子後來被引渡到南韓接受調查，原本操流利日語堅稱其為日本人的她，被調查員要求說出自家電視的使用品牌時，不慎脫口說出北韓國產的「杜鵑牌」而遭揭穿，隨後只能招認自己是來自北韓的女間諜，本名叫做「金賢姬」，並承認為破壞即將舉行的漢城奧運而犯下爆破班機罪行。

金賢姬稱，教導她日文的是位名叫「李恩惠」的女性，後經確認這位日語老師本名為「田口八重子」的日籍人士，於1978年被綁架到北韓。另外也有被拉致者輾轉寄信給家人表示自己在平壤生活，「北韓綁架日本人」情勢終於開始浮上檯面。直到1993年，一位曾擔任特務的脫北者安明進經由軍事分界線亡命南韓，供出北韓綁架人質內情。之後被綁架者的家屬也組成民間團體，與國會議員合作推動市民連署與要求政府救出這些人。而後來，朝總聯也被發現與其中幾起綁架人質工作有關聯。

在經過小泉首相與北韓前領袖金正日交涉後，平壤當局同意讓5名被綁架者歸國。但包括橫田、田口與三位在歐陸被綁架的日本人，北韓給予的回應則是「因故死亡」，有人自殺、有人車禍、有人瓦斯中毒，但都引起家屬質疑，而北韓送交的拉致者部分遺骨，經DNA檢測也不符合。之後卻也得不到北韓進一步說明。

拉致問題在2002年時一直是日本媒體爭相報導的焦點，也。而2006年時安倍政權就任、碰上北韓先後試射飛彈與核試驗時又是另一波高峰。我還猶記高中二年級時，每天打開NHK晚間新聞，總可看到最年幼的被綁架者橫田惠的父母為女兒奔走呼籲正視與拯救被害者的畫面，令人鼻酸。拉致問題在在牽動著日本人對北韓的敏感神經，也使日本不斷蒐集與關注北韓相關的資料。

事實上，並非只有在日本存在拉致問題。在韓戰時期，北韓南侵，包括南方軍隊、知識與技術份子等，有近10萬人被勞動黨軍隊強制帶往北方。而南北韓分裂後，工作員潛入南方、透過劫機強制移送或劫持誤入國境漁民等綁架現象也相當嚴重，據目前南韓政府確認身分的資料，共有近500名南韓民眾成為「拉北者」，他們在北韓被使以更加激烈的洗腦教育，利用這些人人協助北韓工作員熟悉南韓現況並進行諜報工作。

這當中還包括一位知名人物，是1950年代以執導電影「紅巾特攻隊」同時在南韓與台灣掀起旋風的導演申相玉，他與在該片中擔任女主角的前妻崔銀姬在香港被愛好電影的金正日策劃工作員綁架至北韓執導電影拍攝。雖然受到金正日的禮遇，但在1986年，兩人仍趁出席柏林影展時轉往美國駐奧地利大使館尋求庇護，最後返回南韓定居。

而這些來自南韓的「拉北者」就未如日本人那樣幸運。在七八零年代，由於軍政府力行反共教育，北韓宣稱這些拉北者皆因「嚮往社會主義體制」、「自願投誠」而來，許多拉北者在南韓的家人子女竟因此被南韓政府視為「間諜」而長期在社會上遭受歧視，當局指示全面監控這些拉北者家親屬，他們不僅就此未能在與親人碰面，還被外人貼上有色標籤而無法自立於社會。

直到87年步入民主化後，南韓政府對解決拉北者問題仍然非常消極，直至2007年，統一部才宣布訂定「戰後拉北被害者支援法」，並送交國會通過，只要向政府申告與提出證明，拉北者家屬就可獲得補償慰問金。

脫北者、拉北者及因「歸還事業」來到北韓的在日朝鮮人，皆喪失了自由，都是歷史的悲劇。從蓮池道出在被綁架後的生活經歷，除了能看到他自己與所觀察到的北韓極權體制下的人事物樣貌，更重要的是，作為非自願者受綁架來到與外斷絕聯繫的國度，如何面對內心的恐慌與煎熬，與時隔24年後返回日本的心境，在在都能讓人體會歷史的殘酷與嚴苛環境下人類的生存本性。